菩薩蠻 書江西造口壁
宋 辛棄疾

鬱孤臺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?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山。
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江晚正愁餘,山深聞鷓鴣。

譯文
鬱孤臺下這贛江的流水,水中有多少逃難人的眼淚。
擡頭眺望西北的長安,可惜只見到無數的青山。
但青山怎能把江水擋住,浩浩江水終於向東流去。
江邊夜晚正滿懷愁緒,聽到深山傳來聲聲鷓鴣的叫聲。

註釋
造口:即皁口,鎮名。在今江西省萬安縣西南60裏處。
鬱孤臺:古臺名,在今江西贛州市西南的賀蘭山上,因“隆阜鬱然,孤起平地數丈”而得名。
清江:贛江與袁江合流處舊稱清江。
長安:今陝西省西安市;爲漢唐故都。這裏指淪於敵手的宋國都城汴梁。
可憐:可惜。
無數山:這裏指投降派(也可理解爲北方淪陷國土)。
畢竟東流去:暗指力主抗金的潮流不可阻擋。
愁餘:使我感到憂愁。(“餘”也有寫作“予”)
鷓鴣(zhè gū):鳥名,傳說它的叫聲是“行不得也哥哥”,啼聲異常悽苦。
行人:指流離失所的人民。

題解
造口,即造口鎮,在今江西省萬安縣西南。宋孝宗淳熙三年(一一七六),作者任江西提點刑獄(掌管刑法獄訟的官吏)時,途經造口。在宋高宗建炎三年(一一二九),金兵南下,攻入江西。隆裕太后由南昌倉皇南逃,金兵一直深入到造口。作者想起當時人民的苦難,寫了這首詞,題在牆壁上。
從這首詞裏可以看出,作者懷念中原故土的感情和廣大人民是一致的。
它反映了四十年來,由於金兵南侵,祖國南北分裂,廣大人民妻離子散,流離失所的痛苦生活,也反映了作者始終堅持抗金立場,併爲不能實現收復中原的願望而感到無限痛苦的心情。這種強烈的愛國思想,也正是辛棄疾作品中人民性的具體表現。
上片四句在寫法上,由近及遠,又由遠及近。“鬱孤臺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。”意思是說:鬱孤臺下清江裏的流水呵!你中間有多少逃難的人們流下的眼淚啊!作者把眼前清江的流水,和四十年前人民在兵荒馬亂中流下的眼淚聯繫在一起,這就更能夠表現出當時人民受到的極大痛苦。四十年來,廣大人民多麼盼望着能恢復故土、統一祖國啊!然而,南宋當局根本不打算收復失地,只想在杭州過苟延殘喘、偷安一時的生活。因此,作者撫今憶昔,感慨很深,在悲憤交集的感情驅使下,又寫出了“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山”兩句,以抒發對中原淪陷區的深切懷念。“鬱孤臺”,古臺名,在今江西省贛州市西南賀蘭山頂。“清江”,即贛江,流經贛州市和鬱孤臺下,向東北流入鄱陽湖。“長安”,即今陝西省西安市,西漢、隋、唐都建都在此。唐朝李勉曾經登上鬱孤臺想望長安。這裏的“西北望長安”,是想望北方淪陷區,反映作者的愛國感情。“可憐無數山”意思是說:很可惜被千山萬嶺遮住了視線。“可憐”,作可惜講。從望不見長安到視線被無數山遮住,裏邊含有收復中原的壯志受到種種阻礙、無法實現的感嘆。
下片緊接着上片,繼續抒發對中原故土的懷念。“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”兩句是比喻句,意思是說:滾滾的江水,衝破了山巒疊嶂,在奔騰向前。它象徵着抗金的正義事業,必然會克服一切阻力,取得最後的勝利。這裏表明作者對恢復中原充滿了堅定的信心。但是,作者並沒有脫離現實,沉醉於未來理想的幻想之中。十幾年來,他目睹了抗金事業受到的重重阻力,不禁又愁緒滿懷。“江晚正愁餘,山深聞鷓鴣”兩句說:傍晚,我在江邊徘徊,正在爲了不能實現恢復大計愁苦着呢,可是恰巧,又從山的深處,傳來鷓鴣鳥的哀鳴。這叫聲聽起來,彷彿是“行不得也哥哥”。從鷓鴣的悲鳴聲中,恰好透露出作者想收復失地,但又身不由己的矛盾心情。這首詞寫得非常質樸、自然、流暢。尤其“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”兩句,十分含蓄,耐人尋味。

賞析
辛棄疾此首《菩薩蠻》,用極高明之比興藝術,寫極深沉之愛國情思,無愧爲詞中瑰寶。
詞題“書江西造口壁”,起寫鬱孤臺與清江。造口一名皁口 ,在江西萬安縣西南六十里(《萬安縣志 》)。詞中的鬱孤臺在贛州城西北角(《嘉靖贛州府志圖 》),因“隆阜鬱然,孤起平地數丈”得名。“唐李勉爲虔州(即贛州)剌史時,登臨北望,慨然曰:‘餘雖不及子牟 ,而心在魏闕一也。’改鬱孤爲望闕。”(《方輿勝覽》)清江即贛江。章、貢二水抱贛州城而流 ,至鬱孤臺下匯爲贛江北流,經造口、萬安、太和、吉州(治廬陵,今吉安)、隆興府(即洪州,今南昌市 ),入鄱陽湖注入長江。公元1175-1176年(淳熙二、三年)間,詞人提點江西刑獄,駐節贛州,書此詞於造口壁,當在此時。
南宋羅大經《鶴林玉露·辛幼安詞》條雲:“其題江西造口壁詞云云。蓋南渡之初,虜人追隆祐太后(哲宗孟後,高宗伯母)御舟至造口,不及而還,幼安因此起興 。”此一記載對體會此詞意蘊,實有重要意義。《宋史》高宗紀及后妃傳載:建炎三年(1129)八月 ,“會防秋迫,命劉寧止制置江浙,衛太后往洪州 ,騰康、劉珏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。閏八月,高宗亦離建康(今南京市)赴浙西。時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,十月,西路金兵自黃州(今湖北黃岡)渡江,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。“康、珏奉太后行次吉州,金人追急,太后乘舟夜行。”《三朝北盟會編》(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)載:“質明,至太和縣(去吉州八十里。《太和縣誌》),又進至萬安縣(去太和一百里。《萬安縣志》),兵衛不滿百人,滕康、劉珏皆竄山谷中。金人追至太和縣,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皁口,舍舟而陸,遂幸虔州(去萬安凡二百四十里。《贛州府志》)。”《宋史·后妃傳》:“太后及潘妃以農夫肩輿而行。”《宋史·胡銓傳 》:“銓募鄉兵助官軍捍禦金兵 ,太后得脫幸虔。”史書所記金兵追至太和,與羅氏所記追至造口稍有不合。但羅氏爲南宋廬陵人,又曾任江西撫州軍事推官,其所記信實與否,尚不妨存疑。況且金兵既至太和,其前鋒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,也未始無此可能。無論金兵是否追至造口,隆祐太后被追至造口時情勢危急,以致舍舟以農夫肩輿而行,此是鐵案,史無異辭。尤要者,應知隆祐其人並建炎年間形勢。當公元1127年(北宋靖康二年)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宗北去,北宋滅亡之際,隆祐以廢后倖免,垂簾聽政,迎立康王,是爲高宗。有人請立皇太子,隆祐拒之。《宋史·后妃傳》記其言曰:“今強敵在外,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,將何以令天下?”其告天下手詔曰:“雖舉族有北轅之恤,而敷天同左袒之心。”又曰:“漢家之厄十世,宜光武之中興;獻公之子九人,唯重耳之獨在。”《鶴林玉露·建炎登極》條雲:“事詞的切,讀之感動,蓋中興之一助也 。”陳寅恪《論再生緣》亦謂:“維繫人心,抵禦外侮”,“所以爲當時及後世所傳誦。”故史稱隆祐:“國有事變,必此人當之 。”建炎三年,西路金兵窮追隆祐,東路金兵則渡江陷建康、臨安,高宗被迫浮舟海上。此誠南宋政權出存亡危急之秋。故當作者身臨造口,懷想隆祐被追至此,“因此感興 ”,題詞於壁,實情理之所必然。羅氏所記大體可信,詞題六字即爲本證。
“鬱孤臺下清江水。”起筆橫絕。由於漢字形、聲、義具體可感之特質,尤其鬱(鬱)有鬱勃、沉鬱之意,孤有巍巍獨立之感,鬱孤臺三字劈面便凸起一座鬱然孤峙之高臺。詞人調動此三字打頭陣,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 ,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。進而寫出臺下之清江水。《萬安縣志》雲:“贛水入萬安境,初落平廣,奔激響溜 。”寫出此一江激流,詞境遂從百餘里外之鬱孤臺,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。造口,詞境之核心也。故又縱筆寫出:“中間多少行人淚。”行人淚三字,直點造口當年事。詞人身臨隆祐太后被追之地,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,憤金兵之猖狂,羞國恥之未雪,乃將滿懷之悲憤,化爲此悲涼之句。在詞人之心魂中,此一江流水,竟爲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。行人淚意蘊深廣,不必專言隆祐。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,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,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傷心淚呵。由此想來,便覺隆祐被追至造口,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徵。無疑此一江行人淚中,也有詞人之悲淚呵。
“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山。”長安指汴京,西北望猶言直北望。詞人因回想隆祐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沉,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。擡望眼,遙望長安,境界頓時無限高遠。然而,可惜有無數青山重重遮攔,望不見也,境界遂一變而爲具有封閉式之意味,頓挫極有力。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鬱孤臺望闕之故事,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。卓人月《詞統》雲:“忠憤之氣,拂拂指端。”極是。
“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”贛江北流,此言東流,詞人寫胸懷,正不必拘泥。無數青山雖可遮住長安,但終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東流。換頭是寫眼前景,若言有寄託,則似難以指實。若言無寄託,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,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。賙濟《宋四家詞選》雲:“借水怨山。”可謂具眼。此詞句句不離山水。試體味遮不住三字,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一筆推去,畢竟二字更見深沉有力。返觀上闋,清江水既爲行人淚之象喻,則東流去之江水如有所喻,當喻祖國一方。無數青山,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,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,則其所喻當指敵人。在詞人潛伏意識中,當並指投降派。“東流去”三字尤可體味。《尚書·禹貢》雲:“江漢朝宗於海。”在中國文化傳統中,江河行地與日月經天同爲“天行健”之體現,故“君子以自強不息”(《息·繫辭》)。杜老《長江二首》雲:“朝宗人共挹,盜賊爾誰尊?”“浩浩終不息,乃知東極深。衆流歸海意,萬國奉君心。”故必言寄託,則換頭託意,當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向也。然而時局並不樂觀,詞人心情並不輕鬆。
“江晚正愁餘,山深聞鷓鴣。”詞情詞境又作一大頓挫。江晚山深,此一暮色蒼茫又具封閉式意味之境界,無異爲詞人沉鬱苦悶之孤懷寫照,而暗應合上闋開頭之鬱孤臺意象。正愁餘,語本《楚辭·九歌·湘夫人 》:“目眇眇兮愁予。”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,愈添意境沉鬱悽迷之氛圍。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:“行不得也哥哥”。《禽經》張華注:“鷓鴣飛必南向,其志懷南,不徂北也。”白居易《山鷓鴣》:“啼到曉,唯能愁北人,南人慣聞如不聞。”鷓鴣聲聲,其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耶?抑鉤起其志業未就之忠憤耶?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?實難作一指實。但結筆寫出一懷愁苦則可斷言。而此一懷愁苦,實朝廷一味妥協,中原久未光復有以致之,亦可斷言。一結悲涼無已。
梁啓超雲:“《菩薩蠻 》如此大聲鏜鞳,未曾有也。”(《藝蘅館詞選》)此詞抒發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,對靖康以來失去國土之深情縈念,故此一習用已久陶寫兒女柔情之小令,竟爲南宋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絕唱。詞中運用比興手法,以眼前景道心上事,達到比興傳統意內言外之極高境界。其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、無數山,心上事則包舉家國之悲今昔之感種種意念,而一併託諸眼前景寫出。顯有寄託,又難以一一指實。但其主要寓託則可體認,其一懷襟抱亦可領會。此種以全幅意境寓寫整個襟抱、運用比興寄託又未必一一指實之藝術造詣,實爲中國美學理想之一體現。全詞一片神行又潛氣內轉,兼有神理高絕與沉鬱頓挫之美,在詞史上完全可與李太白同調詞相媲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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