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學術評論]《宋詩選注》不選“正氣歌”之謎仍未破 ~《博覽群書》 2008年 第01期

劉世南  (1923 年生,江西吉安人,現為江西師範大學教授)

《新華文摘》2007年第13期,“論點摘編”欄(第163頁)有一題為《(宋詩選注)不選(正氣歌)之原因》,作者侯長先生在《西華師範大學學報》2007年第1期撰文指出,根據《宋詩選注》責編彌松頤先生的《“錢學”談助》,錢鍾書先生“堅持不肯選人”的原因,是認為“《正氣歌》全取蘇軾《韓文公廟碑》,整篇全本石介《擊蛇笏銘》,明董斯張《吹景集》、清俞樾《茶香室叢鈔》等皆早言之;中間邏輯亦有問題。”侯先生引用了彌先生的話後,指出:“《正氣歌》內容大體就是蘇東坡、石介文章的合成,而文字也幾乎一致。”還說:“《正氣歌》在繼承方面顯然太多,襲用成句,沿用原意,在原作基礎上並無新的意境、意象出現。至於邏輯問題則極可能是中間排比部分的‘為嚴將軍頭,為嵇侍中血’一句與其他不類,將忠貞鐵骨與貳臣降將混為一談,相提並論。”我因為找不到《西華師範大學學報》這一期,沒能看到侯先生的原文,更不知彌先生的《“錢學”談助》發表在何處,所以只能根據《新華文摘》摘要的文字來討論。

《正氣歌》,大家很熟悉。《韓文公廟碑》在《古文觀止》上就有。《擊蛇笏銘》較生僻,要找石介的《徂徠集》,收在“四庫全書”第1090冊。侯先生所謂“《正氣歌》內容大體就是蘇東坡、石介文章的合成”,是指“正氣”部分同于蘇文,而有關“正氣”及所舉仁人志士則同于石文。我們現在把蘇文有關句子列出來,和《歌》的句子對照一下:

       《歌》

       天地有正氣……於人曰浩然,沛乎塞蒼冥。下則為河嶽,上則為日星。

       蘇文

       孟子曰: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”是氣也,寓於尋常之中,而塞乎天地之間。故在天為星辰,在地為河嶽。

蘇文共146句,844字;《歌》共60句,300字。對照之後,類似者,蘇文7句,38字;《歌》5句,25字。所謂“《正氣歌》全取《韓文公廟碑》”,這一結論能成立麼? 再看所謂“《正氣歌》整篇全本石介《擊蛇笏銘》”的有關句子。

       石序

夫天地間有純剛至正之氣,或鐘於物,或鐘於人……在堯時為指佞草,在魯為孔子誅少正卯,在晉為董狐良史筆,在漢武朝為東方朔戟,在成帝時為朱雲劍,在東漢為張綱輪,在唐為韓愈論佛骨表、逐鱷魚文,為段太尉擊朱泚笏,今為公擊蛇笏。

       《歌》

在齊太史簡,在晉董狐筆,在秦張良椎,在漢蘇武節;為嚴將軍頭,為嵇侍中血,為張睢陽齒,為顏常山舌;或為遼東帽,清操厲冰雪;或為《出師表》,鬼神泣壯烈;或為渡江楫,慷慨吞胡羯;或為擊賊笏,逆豎頭破裂。

對照之後,相同者,只有“董狐筆”、“擊賊笏”兩處。石序所重在物,他列舉“草”、“(刀)”、“筆”、“戟”、“劍”、“輪”、“表”、“文”、“笏”、“笏”,共十件;而《歌》所重在人,共十二人。這是因為石介為“笏”作銘,而文天祥是以歷史上這些充滿正氣的志士仁人激勵自己,使自己能以正氣敵彼七氣(囚室的水氣、土氣、日氣、火氣、米氣、人氣、穢氣)。如此,能說《正氣歌》“整篇全本石介《擊蛇笏銘》”麼?

所謂“全取”、“全本”,彌、侯兩先生認為是《歌》的缺點,別說據上所分析的,不合事實,就是真的“取”了“本”了,也未必是缺點。如果看了《昭明文選》,通過李善等人的注,你就可以看出,這樣直用古人的話,叫做“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處”。隨便舉個例子,如《文選》卷六十任彥昇《齊竟陵文宣王行狀》:(1)“忠為令德”。注:“左氏傳,君子曰:忠為令德。”(2)“方任雖重,比此為輕。”注:“山濤《君事》曰:‘方任雖重,比此為輕。”’(3)“百揆時序。”注:“《尚書》曰:‘百揆時序。’”(4)“謀猷宏遠矣。”注:“《晉中興書》:‘謀猷宏遠。’”(5)“坐而論道。”注:“《周禮》曰:‘坐而論道。’”(6)“親賢莫貳。”注:“《晉中興書》:‘恭帝詔曰:親賢莫貳。’”(7)“身歿讓存。”注:“王隱《晉書》曰:武帝贈羊祜詔曰:身歿讓存。”(8)“他人之善,若已有之。”注:“《尚書》,穆公曰:人之有伎,若已有之。”(9)“方於事上,好下規己。”注:“《魏志》,劉寔曰:王肅方於事上,而好下接己。”(10)“令行禁止。”注:“《文子》曰:令行禁止。”(11)“人有不及,內恕諸己。非意相干,每為理屈。”注:“《晉中興書》曰:衛玠常以人有不及,可以情恕。非意相干,可以理遣。”(12)“從諫如順流。”注:“《王命論》曰:從諫如順流。”(13)“懸諸日月。”注:“揚雄《方言》曰:伯松曰:是懸諸日月,不刊之書也。”

單是這一篇,就可看出古人為文,全用前人成句,乃是常事。不但此也,諸葛亮的“非澹泊無以明志,非寧靜無以致遠”,即出於《淮南子•主術》:“非澹薄無以明德,非寧靜無以致遠。”林逋的“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”,本自江為的詠桂詩:“竹影橫斜水清淺,桂香浮動月黃昏。”杜甫、王維,都用古人成句,這是古人詩話中多次說到的。錢鍾書先生博極群書,決不會以此而不選《正氣歌》。《談藝錄》補訂本352頁補訂26頁,指出王國維詩“四時可愛惟春口,一事能狂便少年”,出於晚唐詩人韓僵《三月》頸聯:“四時最好是三月,一去不回唯少年”,錢先生謂“靜安此聯似之,而‘一事能狂便少年,意更深永。”’可見他並不以仿古為非,則《正氣歌》之仿蘇、石,青勝於藍,錢先生必不斥之

彌先生不是說“明董斯張《吹景集》、清俞樾《茶香室叢鈔》等皆早言之”麼?那就看看他們是怎麼說的。

董氏的話,見於《吹景集》卷十四《文人相祖》:“張平子《七辨》雲:‘形似削成,腰如束素。’邊文禮《章華賦》雲:‘體迅輕鴻,榮曜春華。’今學士家但嘖嘖東阿語耳。石徂徠《擊蛇笏銘》雲:‘在齊為太史簡,在晉為董史筆。’樂天《泠泉亭》、呂溫《虢州三堂》二記,都以四時寫景物。希文狀岳陽,文山歌正氣,一擷其菁,爭光日月。文之顯晦有數哉!”

這是說,曹植的《洛神賦》,“肩若削成,腰如束素”;其“體迅飛鳧”、“翩若驚鴻”,“榮曜秋菊,華茂春松”,則出自邊讓《章華台賦》的“體迅輕鴻,榮曜春華。”張、邊都早于曹植,而現在(指明代)一般文人學士只稱讚《洛神賦》寫得好。又如石介的《擊蛇笏銘》那兩句,文天祥作《正氣歌》,一摘取它(指石《銘》)的美麗的花朵(指石《銘》那兩句),立刻使《正氣歌》與日月爭光.這也像白居易的《泠泉亭記》(見《白氏長慶集》卷四十三)、呂溫的《虢州三堂記》(見《呂衡州集》卷十),都按四季描寫景物(呂記為“及春之日”如何,“夏之日”、“秋之日”、“冬之日”又如何;白記只寫“春之日”、“夏之夜”如何),范仲淹模仿二記也分四季描寫岳陽樓所見洞庭湖的景色,也是“一擷其菁,爭光日月。”董斯張根本不是彌、侯兩先生所說的鄙溥

《正氣歌》“襲用成句,沿用原意,在原作基礎上並無新的意境、意象出現。”

其實董斯張雖然稱讚範記和文歌“爭光日月”,卻並沒說到點子上。范記的壓倒白、呂兩記,哪裡是由於“以四時寫景物”,正是因為有了末段,尤其是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”這兩句,再加上范文正公平生的立朝人節,才使《岳陽樓記》永垂不朽。而《正氣歌》的勝過《擊蛇笏銘》又何嘗只是移用了齊太史簡、晉董狐筆這兩句,正是因為《歌》的後一部分,從“嗟予遘陽九”直到“古道照顏色”這26句(全篇60句,這部分將近一半。這可看出侯先生的“《正氣歌》內容大體就是蘇東坡、石介文章的合成,而文字也幾乎一致”,是多麼荒謬的結論),加上文信國公成仁取義的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氣節,才使《正氣歌》爭光日月!誰要是讀了這26句,還要說“在原作(指《韓文公廟碑》與《擊蛇笏銘》)基礎上並尤新的意境、意象出現”,那只能說他是住白天說夢話。首先.這26句的內容是蘇、石二文能有的麼?其次,這26句的意境、意象侯先生還希望它怎樣“新”?

現在再看看俞樾是怎樣說的。俞氏的話,見於《茶香室叢鈔》卷八《文文山(正氣歌)有所本》。現轉錄如下:“宋人《儒林公議》(無作者姓名)云:孔道輔為寧州軍事推官。州天慶觀有蛇妖,郎將而下日兩往拜焉。道輔以笏擊蛇首斃之。鄆人石介作《擊蛇笏銘》,有雲:‘夫天地有純正至剛之氣,(前已引,此從略)今為公擊蛇笏’云云,文信國《正氣歌》‘天地有正氣,雜然賦流形’以下一段全本此意。”

俞氏只指出“語有所本”這一事實,究竟是褒還是貶呢,看不出。恰好同卷另有一條《杜牧之阿房賦有所本》,轉錄如下:“宋廖瑩中《江行雜錄》雲:杜牧之《阿房宮賦》‘六王畢,四海一,蜀山兀,阿房出。’陸參作《長城賦》雲:‘千城絕,長城列,秦民竭,秦君滅。’儕輩在牧之前,則《阿房宮賦》祖《長城》句法矣。牧之‘明星熒熒,開妝鏡也’諸句,楊敬之《華山賦》有雲:‘見若咫尺,田千畝矣;見若環堵,城千雉矣;見若杯水,池百里矣;見若蟻垤,台九層矣;蜂窠聯聯,起阿房矣;小星熒熒,焚咸陽矣。’《華山賦》,杜司徒佑稱之,牧之乃佑之孫,亦是仿楊作也。按:《華山賦》以小形大,《阿房賦》以大形小,意似有別,可雲異曲同工也。”

不論祖句法,還是仿作,杜牧之的《阿房宮賦》是“工”的。古人本來是主張“有所本”的,包括“祖句法”和“仿作”在內。“四庫全書”的《徂徠集》“提要”就指出:(石介)作《慶曆聖德詩》,蓋仿韓愈《元和聖德詩》體。

還有一個問題需要研究,即彌先生所謂“中間邏輯亦尚有問題。”侯先生猜測是:“極可能是中間排比部分的‘為嚴將軍頭,為嵇侍中血’一句與其他不類,將忠貞鐵骨與貳臣降將混為一談,相提並論。”

所謂“貳臣降將”是指嚴顏。《三國志•蜀書•張飛傳》:“(飛)至江州,破(益州刺史劉)璋將巴郡太守嚴顏,生獲顏。飛呵顏曰:‘大軍至,何以不降而敢拒戰?’顏答曰:‘卿等無狀,侵奪我州,我州但有斷頭將軍,無有降將軍也。’飛怒,令左右牽去斫頭,顏色小變,曰:‘斫頭便斫頭,何為怒邪!’飛壯而釋之,引為賓客。”裴松之注引《華陽國志》曰:“初,先主入蜀,至巴郡,顏拊心歎曰:‘此所謂獨坐窮山,放虎自衛也!”’這是責怪劉璋不該邀請劉備來成都,後來果如料,劉備取代了劉璋。從上引資料看,嚴顏不過由於他的視死如歸感動了張飛,沒有被殺,還被引為賓客。全部《二國志》並未記他投降蜀漢,出謀劃策,或揮戈上陣,怎麼扣得上“貳臣降將”的帽子?

最後,談談侯先生所說“《正氣歌》在繼承方面顯然太多”的問題。《歌》所繼承的無非“正氣”和歷史人物兩點。“正氣”方面,蘇軾並非首創,他是對孟子“浩然之氣”的繼承。孟子說: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”“其為氣也,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於天地之間。”和前引蘇軾的“孟子曰:‘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’是氣電,寓於尋常之中,而塞乎天地之間。”有何不同? 侯先生為什麼不說蘇文對孟語“繼承方面顯然太多”?至於對石序的“繼承”,那九人十物中只用了“董狐筆”、“擊賊笏”兩人兩物,而文的《歌》另列舉了十人,這種“繼承”顯然太少。所以,侯先生這句結論是不合事實的。

《正氣歌》自傳世以來,對中華民族的影響太大了,不知道哺育了多少仁人志士。《宋詩選注》不選它,絲毫無損於它的神聖與光輝。[編按 其實劉先生還留了二句不忍說,索性小的現斗膽給補上吧:'反倒是宋詩選注於是漏之執拗,恐為後世茶餘飯後之笑談矣'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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