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,如同前些日子一樣,在台大醫院急診室徘徊著,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。時間是那麼地漫長,慢得讓人懶散,躺下以後就不想再坐起來;長得讓人茫然,凝神望著某個東西後,眼神再也不會挪開。  

勉強從候診室的座位站起,旁邊的傢伙看也不看我一眼,自顧著打盹兒;另一邊呆坐著一位老太太和她懷裡的貓。尤其是那隻貓,只會盯著我瞧,真沒禮貌。在大廳晃來晃去,看看四周,沒人理我,或者說,沒人有空理我:病人和家屬的眼神中,永遠充滿了焦急與無助、驚訝與茫然,總覺得疾病與意外傷害等的不幸,應該是新聞報導中聳動的標題才對,如今自己成了主角,只能靜靜地癱坐在醫院一隅,無辜地飾演這不能拒絕的角色,卑微地等待命運的支配。醫生努力地救治,慣性的醫療程序,彼此間用平淡聲調交換連串的醫學名詞,把他們對生命無常的感慨和恐懼,掩飾得幾近完美。  

醫生真偉大,天天面對呻吟,設法挽救生命,目睹哀痛死離,還得要不停地提醒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。護士更偉大,和醫生一起工作,面對一樣的環境,差不多辛苦,領的錢卻差醫生那麼多,少到連催眠自己熱愛這份工作都不夠,難道還有什麼動機支持他們不停地做下去嗎?一定是他們的胃。指考成績不好,就注定不會是個好醫生嗎?還是當醫生就要先具備擊敗同儕、高人一等的傲氣?要拯救眾人以先,定要打倒眾人。我問自己,其實是個滿細心的人,重要的是還滿有愛心的,只不過比較討厭英文而已。  

決定不再繼續找藉口,同樣的事做了這麼多年還不膩。轉身看見在大廳拖地的阿伯,仔細地把每一吋磨石子地板擦過;推擔架進手術室的阿姨,穿著印有「義工」的背心,不斷地安慰病人,就像對自己的愛孫一樣疼惜。他們的關切與認真只能出於真心,不可能是他們的胃。  

「他們當年也是屬於被打敗的一群吧,否則現在還在做這個?現在才這麼認真又能怎樣?得到頭獎?」「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能對醫院的工作甘之如飴,每天和疾病死亡四目相對之外,還要忍受一些眼睛長在下巴的『優勝者』無聲的揶揄。」我幸災樂禍地想著,帶著幾分酸溜。這幾天下來,看遍了醫院上上下下,我最恨一種眼神:表面上若無其事,骨子裡就是瞧你不起,彷彿在說,「還不是等著我們施捨你們,好讓你們活久一點,你們這些手下敗將。」唉,能說什麼呢?他們好像也沒說錯。「悲慘」,是我心裡僅剩的兩個字。  

看來看去,都是一樣的場景。不如出去透透氣吧!看看來往的人,另一群不同的臉。我愛看人們的臉,從他們的表情中,不僅可以知道他們今天的心情,還可以知道他們的人生觀。台大醫院正門前的馬路相當熱鬧,路口的小綠人一開始動作,所有等候的男女也應聲齊步,向著斑馬線的另一端衝刺。我看著他們的臉,不知道這些人在趕什麼,每一批都是這麼匆忙。小綠人是人的創造,人反倒依賴小綠人告訴他們何時當行、何時該停。人真聰明,發明了如此驚嘆的文明;人也奇怪,再創造更多的規則來挾制自己的文明。換個角度想,這不也是一種悲哀?這麼多的文明真可讓人自由嗎?物質建設與進步,真是生活的意義嗎?小綠人走著,此時倒數到第38秒,八線道的大馬路,許多人已過了一半。  

我一直相信,不只是臉,其實人身上每一個器官,只要留心傾聽,他們都會說話,都有自己的個性,都是最忠心的僕人。每每和他們聊起來,談到他們照顧主人的精彩故事,娓娓道來,神采奕奕:想知道世上最輕便、最複雜、擁有多工處理效能最強CPU兼超大容量硬碟的資訊,去問問大腦;最偉大的長跑選手是誰?捫心便知;苦幹實幹、永不抱怨、選擇一生沉默服侍、直至塗地的忠僕,要去哪裡請?聽說他比較喜歡不喝酒的主人。聊著聊著,頓時覺得身而為人的確是至高的榮幸。不過他們平常都窩在身體裡,行事低調,不方便聯絡,加上衣服裹住了皮膚,腳穿鞋,手幹活,大家都有事要忙,也不方便時時探訪。仔細想想,有時不應把錯全推給胃,他也是為我們好啊,不吃東西怎麼存活呢?不能存活怎麼生活呢?他們如此努力地分工合作,好叫我們能存活。環顧四周,看看自己,我有好好珍惜這機會去體會生活嗎?  

從小到現在,除了我的器官,我沒有別的朋友,他們天天與我形影不離,不會拒絕我,這給我很大的安全感。向來不太喜歡交朋友,不是因為不喜歡有朋友,而是害怕交不到朋友。就外形而言,覺得自己太胖,又不夠高,腿不夠長,鼻子不夠挺,沒胸肌,手臂也不夠粗,天生弱雞一個好啦,其實不只是手臂而已;讀小學時,有一次走在路上,看到一個混混在路邊抽菸,「看三小!欠打喔?」就這一嗆,從此以後,我走路再也不敢東張西望。和同學說話,也不敢正眼直視,老師糾正了我好多次都沒法改過來。就內在而言,害羞,不敢拒絕別人,不敢表達自己,就連下公車時請別人借過一下都不敢,功課又不好,有問題根本不敢問老師,總怕被嘲笑,說穿了就是一整個自卑到不行,這樣要怎麼交朋友嘛? 

自卑歸自卑,我心中還是有正義的!拳四郎的剛猛,魁武的身材,高強的武藝,除惡扶弱,尤其是無畏地追尋世上真正的武學極致,他面對恐懼的態度,永遠是我畢生夢寐追尋的完美形象,我好希望自己能融入漫畫世界,哪怕一下子也好,別說成為男主角,只要能認識男主角,和他講講話也就夠了。看到他的女人,優娜,用一種深情、充滿期待和熱戀的眼神望著她的男人,以他寬厚結實的胸膛做為他愛人的慰藉和依靠,永遠在一起。這樣的畫面,大概是西蒙波娃最不能相信的神話了;恐怕也只有拳四郎這樣的男人出現,才會讓天底下的女人想成為優娜吧?若說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是拳四郎和優娜,那世上很多想成為真正男人或女人的人不就是過渡產物,也就是所謂的「四不像」了嗎?我笑了出來,懷疑自己是否也是他們其中之一。他們像是群泳者,奮力向前游著,卻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彼岸,或許他們享受著其中蛻變的過程;但如果不是,那麼他們大概是唯一了解「信心」和「希望」的稀有勇者了。我是誰?不會游泳?不想?還是不敢?看看待會兒能不能碰到卡夫卡,請他幫我診斷一下,順便學學德文,反正閒著也是閒著。  

小綠人繼續走著,這一刻,第23秒倒數,迎面一個穿著醫師袍的女孩往醫院方向走來,等著過馬路。如此年輕,「Lucy Chiou」,名牌上寫著,陽光反射把中文遮住,沒法看到。她一定剛從台大醫科畢業吧?或者還在實習?台大醫科耶!台大,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學校;醫學系,這已經不是功課好不好的問題,而是一個人是否能參透十五萬分之一百的機率迷思。我深深相信,進台大要靠努力;進台大醫科,是一種哲學。可愛加上秀麗,還有那傲人的智能表現,她真是絕對的天之驕女,我好想認識她啊。懦弱了一輩子,唯唯諾諾,這次我一定要拿出勇氣,表達我直覺的認同,追求我喜愛的美好,不想再錯過這一次了!我要向她坦白我的內心世界,大聲地告訴她我是多麼渴慕一份真摯的友情,一份無私的愛,我周遭頓時亮了起來,我發出了耀眼的光芒!哇,從未發覺自己竟然有這樣的「超能力」,或許是因為我此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動吧?奇怪的是,這麼明亮的一瞬,一同過路的行人竟仍自顧來去,不為所動。我又來了,幹嘛那麼在意別人呢?  

當我想看看她的中文名字,把目光靠近名牌的衝動才一出現,一個黑衣人自她身後過來,擋在她面前,微笑著對我搖頭,動作敏捷俐落,意思明確果決,但絕沒有敵意。從多年觀賞武打片的心得來分析他的身形步法,我立刻了解這傢伙絕對不是什麼好惹的咖。至少我打不過。缺乏自信的我也許高估了他,但那種看見他的震懾絕對是前所未有,讓人完全喪失抵抗力。高大挺拔的身材,不是讓我望而生卻的原因,而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和神秘,並用堅定且溫柔的眼神俯視我。我怕他,不,我尊敬他,不,應該說我非常欣賞他。  

「你是誰啊?」我帶著幾分追星族的笑容,像小孩一樣問道。  

「你好,我是上,上級派來保護她的使者。」他很含蓄地回答我,面帶微笑。好帥啊!今天真幸運,同時遇見可愛女孩和真正男人。上級?使者?這位Lucy Chiou一定不知道是何方權貴的千金、父親的寶貝女兒,還派隨扈左右,體貼備至。  

「好棒喔。像你們這樣有錢有權又有閒,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。」我不改一貫奉承的態度,順口說些客套話。我真是個沒救的廢材,為什麼總是要那麼虛偽地說話?過去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改、要改。什麼膠帶貼嘴、自我掌嘴、用刀割手等的招數都用完了,懸梁刺股的決心都使盡了;每次見到人,油腔滑調又隨即脫口而出。我真是個廢物,一事無成,我恨自己,尤其是這種時候。咦?我有喜歡過我自己嗎?  

「我們?不,你誤會了。她才是,你也是,而我,只是一個僕人。而天底下最幸福的事,就是你們找到那將來有錢有權又有閒的方法和確據。」他認真地回答我的敷衍,令我羞愧。

「我也是?」  

「是的。」他仍然認真地回答。 

「我也是?你確定?」  

「是的。」一樣的答案。他好像沒什麼幽默感,回答卻像小孩般地純真。「只要你願意,不久你也將享用這無盡的財富和權柄,和那原本不屬於你的榮耀。」  

「你是說,她爸會分我?也就是說你預見了我這次搭訕的成功?最後她會嫁給我,然後繼承她爸財產,成為天之驕婿?」我的精神突然間抖擻了起來。  

「嗯,」他想了想,「你既然看見了我,就代表你已沒有機會娶她。」  

我錯了,他還是挺有幽默感的。  

「不過只要你願意,你仍可以繼承你父,她父親的產業。對不起,我的工作並不是來告訴你這些訊息,我們也不應該談太久,我是來看顧她的,我該走了。」他從剛才就有些吞吐,好像有些話不太方便說似的。  

「求你再等一下,你還沒說我該怎樣連絡她老子啊?」他和那女孩穿過馬路,從我身旁擦過。Lucy 連正眼也沒瞧我一下就走過去了,她穿的涼鞋,露出白嫩潔淨的雙腳。我追過去,像個蹩腳的記者。 

「事實上,她父親找你很多次了,也派人捎信息給你,過去你不是連一點時間都不給他,就是根本充耳不聞,你傷透他老人家的心。現在請不要再跟著我們了。」  

「那是他認為的機會啊,我怎麼都感覺不到?這對我太不公平了!至少也要讓我覺得這是個機會吧?」我大聲地說。  

真沒想到這個話題倒使得他停下腳步。  

「再不然我現在在幹嘛?」他笑著反問我。「公平?可愛的人們啊,你們甚至無法解釋自己的存在,還談什麼公平正義?羊只能吃草,然後被狼吃,公平嗎?自以為無所不能,其實連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尚且不知,還談什麼人定勝天?你能平息大地的震怒嗎?如果用你們的眼睛去看,你們看不到公平,其實你們本不該有這樣的思維;是你們的祖先吃了不該吃的果子,進而改變了你們的感知力,才使得你們「約略地」能辨認這世間的差異,但這絕不代表你們知道公平的意義;可是若用心去看,你們可以看到恩典。恩典才是你們應該去了解的,而不是你們自以為的公平。自大的人類啊,你們真以為你們的存在是理所當然?探究世間萬物,哪一個像你們一樣悖逆?自卑的人類啊,你們真以為猴子才是你們的祖先?回顧世代交替更迭,有誰可與你們並肩攜手,一同治理萬物?」他平靜地看著我。  

存在?為何世間的存在竟差如此之多呢?沒有鋪路工,哪來的賽車手?賽車手之所以是賽車手,是因為他們有幸「及時」懂得賽車、並很可能喜歡賽車,他們有幸「及時」讓自己不懂得釣魚、不喜歡教數學;鋪路工之所以成為鋪路工,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知道能做什麼、喜歡什麼,最後只知道還剩下什麼能做。這樣就活該倒楣,只能餬口度日?若職業真的不分貴賤,那何苦要一再強調這句話呢?或者古聖先賢想說的是,其實職業確實有貴賤之分,只是我們應該裝作不知?  

「說實在的,我不覺得我的存在是誰的恩典。為什麼在生下我之前不先問問我?那也就算了,為什麼又要讓我的一生如此悲慘地進行著?」回想自己的一生,真還有點怒氣。  

「一個器皿,若不能感受陶匠對它的愛,這叫愚昧。器皿豈可對陶匠的創作質疑?這叫狂妄。一個器皿算什麼,陶匠大可以打破它再造一個,豈有必要受氣忍耐?朋友,請相信我,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悲慘。你跌倒流血,和你雙親見你跌倒流血,哪一個痛呢?」  

「既然我們不能懂,那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意識呢?」我還是忿忿不平。 

「我說過了,你們本不該擁有這種思維能力。錯誤地擁有,只會帶來虛空和驕傲。勇敢地去尋求那恩典吧!你還能留在這裡尋求恩典,就已經是恩典本身了。」  

他說的對,到目前為止,我真正擁有過什麼?除了那天父母親伏在我身邊的慟哭之外,我還能相信什麼?世上愛我的人,也算是這恩典的一部分嗎?  

「對了,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叫住他。  

「忘了告訴你,我看見了你的光芒。再會了!」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但他似乎給了我一個更好的答案。  

看了看小綠人,還剩17秒。一共才過了21秒,感覺卻像21年那麼久,但真正的生活,彷彿現在才正要開始。

我,如同前些日子一樣,在台大醫院急診室徘徊著,唯一不同的是,我已知道下一刻該去何方。  
     (短篇故事,4999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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